甘蔗好吃雙頭甜:
從《一個村落的誕生》談談田野調查的多重書寫嘗試

演講書面資料

演講人:赫恪
時間:2006.11.02 18:00-21:00
地點:花蓮教育大學美教館404教室

書刊名/作者 一個村落的誕生/赫恪著
其他書名 大和志
版本 第二版
出版地/出版者/出版年 臺北市/客委會/2004[民93]

(五)影片腳本大綱

(以下描述、敘述的,均省略了影像術語,譬如溶入淡出、溶疊、跳接……或者,音樂、聲效、場次等等)

《過庄來聊》音樂聲起。這是林生祥率領的「交工樂隊」(原「觀子音樂坑」)
參加第二回「大家來吃米粉看畫展」,友誼贊助演出的現場音樂;其現場錄音製作的歌曲音樂,獲得2000年「金曲獎非流行音樂」獎。他們的演出和音樂將作為影片的橋段配樂……
在鑼鼓聲中,假日的台九線公路上一波一波、疾馳的車輛比平常要多了許多。鑼鼓聲來自停在路旁的發財車:上面站著幾個年輕人正敲著銅鑼與大鼓;車上扎著四支黃色的旗幟迎風「噗噗」亮響──旗幟上印有「重疊青山作圍牆 青山環繞的大和啊 你是真漂亮」。
路的另一邊站著幾個人,以手掌遮著陽光,遙望路前頭:蜿蜒斜下的公路,彷彿浮游於翠綠如海的蔗園中的白帶魚。

甚麼時候會到啊?有人發問。
已經過了二十分鐘──從鳳林到這裡,應該快到了吧!說這話的人放下遮陽的手,回過頭,看一眼站在後邊的幾個年輕人。
發財車頭前繫綁的紅布上寫著「辛苦了!歡迎你們!富豐媽媽土風舞班」;紅布條隨風飄動。

畫外聲(OS)
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五日、星期六。午後一點二十分,陽光晒燙了的台九線柏油路面,氤氳嬝嬈,所幸有風,減少了夏日的炙熱。
我們在村子外的三百公尺處,敲鑼打鼓、迎接我們村子出身的畫家彭康隆、他的學生和他的藝文界的朋友。
這是第二回「大家來吃米粉看畫展」的序幕……

村民活動中心室內,正熱鬧滾滾地由主持人向村民介紹,參加這回「大家來吃米粉看畫展」的中外畫家和藝文界朋友︰旅法的中國畫家楊暉、來自法國方索、克里相夫婦、意大利的阿貝多;畫家陳來興、林興華、彭康隆與他的畫室學生、書法家卜茲、藝評家黃翰狄、漫畫家敖幼祥、報導文學的藍博洲、觀子音樂坑(後改名交工樂隊)、搞劇場的鍾喬、寫小說的師瓊瑜、搞音樂創作的狗毛……掌聲與室外的陽光一樣的熱烈。

畫外聲(繼續地)
在活動還未正式開始之前,我們先來認識這是個甚麼樣的村子,和他的村民:是甚麼時代哪,竟然作夢要在村子裡建立一座美術館!

以下畫面隨著「畫外聲OS」的敘述而出現。而畫外聲在此,僅供參考想像或有可能替代畫面的描繪……

畫外聲(繼續地)
沿著台九線的花東公路(1933年竣工),不拘季節、清晨、夕暮或日正當中,過了266k不一會,你就要躍入一片綠色的海──那是「花蓮糖廠」的原料區:如海般的甘蔗園──賞識的人都要豎起姆指,稱贊為︰鋪在花東縱谷上的翡翠、是花東縱谷之間最為美麗的地段;而大富與大豐兩村,何其有幸,就在這「綠海」之濱。
現在的大富村與大豐村,原來統稱為大和,村民仍然習慣這樣稱呼;西元1917年9月22日建村……
以花東鐵路為界:大豐是車頭頂、大富是車頭下;車站前則是商鋪的「店仔街」;是日治時代「鹽水港製糖株式會社」工人居住的地方。1947年3月,大和分成大富大豐兩村,劃入光復鄉轄內。
南與瑞穗鄉的拔仔庄為界(馬蘭溝溪、溪畔的蝴蝶谷森林遊樂區、馬遠部落布農族學子學唱‘小米祭歌’、‘誇戰功歌’;城隍廟夜巡、鼓王爭霸……)
北與阿美族部落的馬太鞍、太巴塱咫尺為鄰(俯瞰的太巴塱、馬太鞍部落、箭竹筍採收、蓮花池、老人的歌舞、豐年祭……)

片名字幕
《一個村落的誕生》
第一部
《大和這個村名的由來》


晨曦映照,顯現著高聳、金璧輝煌的富安宮;麻雀嘰唼聲中,只見幾個托兒所的小孩,在廟埕上玩著遊戲。
沿著廢棄的火車站一路下來,就是今日猶稱作「店仔街」,卻早已失去往日曾有的風華,有如今日幾個老人家,步履蹣跚地,走近裝著擴音器叫賣菜蔬魚肉、醬菜的發財車,買個一兩樣菜──任誰也沒理著街尾,台九號公路上疾疾穿梭而過的大卡車小轎車。
公路過去就是一大片往海岸山脈山腳下擴展而去的甘蔗園……
大富國小的校園裡,參加活動的男女忙著搭帳蓬;小學生三兩個、三兩個地圍繞著大哥哥大姐姐,問隔天畫畫的活動,他/她們該攜帶甚麼樣的畫具……

字幕:一九九八年第二回「大家來吃米粉看畫展」// 八月十五日,下午五時,在校園裡搭帳蓬

入夜的水銀燈更照得街道蒼白、空蕩──
而在街道一旁的富安宮卻是燈火通明、喧嘩、熱鬧無比……
廟埕上,仿照自助餐排著兩列長長的桌子,上面擺放的就是,富豐兩社區媽媽們的拿手好菜。此時,媽媽們更是穿上她們的「制服」,彷彿花蝴蝶般地在參與活動的村民、遠來的藝文界朋友之間翩翩飛翔:親切的招呼聊談;最為快樂的,當然是村子裡的小孩了:不獨有吃有喝,他們早已和大哥哥大姐姐黏在一塊兒,有說有笑的啦!何況,還能夠和大人一起唱歌跳舞……
字幕:晚上七時,富安宮前,「富豐媽媽土風舞班」的媽媽們,展手藝、獻佳餚、迎賓客;村民同樂

畫外聲
根據《花蓮縣志》有限的文獻記載,花蓮的移墾開拓,一直要到清同治十三年,西元一八七四年,日本出兵進犯屏東牡丹社之後,始發覺「臺灣後山」在國防上的重要性,而開闢北、中、南三路,進入後山……
「春,廣東汕頭設招墾局,募潮民來臺墾荒,撥大港口、大庄、客人城八百餘人……」春,就是光緒三年,西元一八七七年。
我是無意間、也記不得是怎麼和賴春生老先生談起,清朝時代「移墾」這樣的話題。賴老先生,五年前過世了,享年八十六;他是潮汕移墾者的後代……
舊照片:未改建前的富安宮、賴老先生的照片以及其它。
清晨的富安宮廟埕上,許多個小孩「裝備」齊全的攜帶著畫具,有圍觀在正作著畫的畫家一旁嘰嘰唼唼,或有的奔來跑去,好似參加學校的遠足活動,興奮不已……然後,個個上了車,出發──
字幕:八月十六日,上午六時卅分在富安宮早餐後、搭車至溪頭的半山腰作畫……

畫外聲繼續地
賴老先生說:他的父親兄弟倆,才十三四歲,就是在光緒三年,由潮州和鄉親一起搭招墾局的船,來到花蓮的。他們先是被撥發到今豐濱鄉港口村的大港口,後來再遷移到今玉里鎮的璞石閣……(璞石閣大旅舍、圓環、玉里車站……)
當時,每人發給準備金十二銀兩、五人配給一頭牛;每人有犁耙、鋤頭、斧頭、割草刀各一把。……
幾輛轎車、發財貨車、箱型車都載滿了大人小孩,浩浩蕩蕩地沿著蜿蜒的山路行駛。晨曦晃亮地照耀著。到了花蓮溪的發源地,大伙兒都下了車,步行一段路,就到了目的地:三五一伙;或獨自一處,開始他們的寫生作畫……對小孩而言,作畫其次,玩水才是重要的︰幾個小學生不一會兒,已按耐不住,脫去上衣,跳下水玩著了……

字幕:第一天在花蓮溪的發源地寫生……
以下,隨著「畫外聲」可見到模擬當年「大和」的彩繪圖:

畫外聲繼續地
事實上,在許多次與賴老先生的談話中,他已經為我大略勾勒出,當年大和的草圖:比如今日「店仔街」明德路,架有糖廠的輕便鐵路,除運載甘蔗原料,也是大和地區到今日光復大安村的「上大和」,購物或到糖廠醫務室診療的交通工具。賴老先生有幾次用日語yamato稱呼大和……
隨著劃外聲可見到《三國志•倭人傳》上的字樣:「南至邪馬臺國、女王之所都、水行十日陸行一月」;《日本書紀》:「號中國之地,曰:耶麻騰。按〈弘仁私記序〉曰:天地剖判、泥溼未乾,是以棲山往來,因多蹤跡,故云。又……考其義,耶麻為山,騰為居住為戶為跡……」。
午前,媽媽土風舞班的成員開著卡車載來菜肉炊具,寫生繪畫的幾個年輕朋友,幫忙搬拿。媽媽們在溪邊洗菜。參加此次活動的中國旅法畫家楊暉,大顯身手,炒了一鍋色香味俱全、三十幾個人吃的麵……

字幕:午餐:休息:享受山風、溪語、蟬唱……

畫外聲繼續地
我們搞不懂,日本人為甚麼會以他們國族的名字,戴在這個村民住著山棕(筆筒樹)、茅草、甘蔗葉、菅蓁蓋的工寮、全是給「製糖會社」做苦工的村子上頭。
賴老先生又說,在從前是日本人經營、居住的「香蕉會社」遺址上,曾挖出一塊刻有「和漢」文字的石碑:「青垣山(日文字因電腦無此裝設,暫略之)大和」;意思是「重疊青山作圍牆、青山環繞、大和啊、你是真漂亮!」……
如果,你站在早已廢棄的火車站、無人管理的月台上,背對著中央山脈,面向海岸山脈,視線隨著身子做360度,慢慢地旋轉……
或者,你站到中央山脈的半山腰,往下鳥瞰,你將發覺這美麗的「大和村」,座落在重重疊疊的翠綠牆垣之中,受著天然屏障的護衛,以及兩座山脈的神靈所庇佑。這樣如詩似畫的景觀,怎不教在村中種植甘蔗和香蕉的日本人,撩起思鄉之愁?如何不令到東臺灣做田野調查的鳥居龍藏,視為第二故鄉?
隨著上面畫外聲所敘,我們可自廢棄的火車站月上做360度的環視,自花蓮溪源頭的半山腰俯視,眼前的大富與大豐兩村,宛如「倭建命」(日本武神)所寫的詩歌情景……
依著畫外聲所敘,仿摹刻著「和漢」詩文的石碑,亦於染著金黃色夕陽餘暉的海岸山脈間,冉冉升起……不一會,暮色由縱谷兩邊的山脈降落。
夜晚。富安宮前的廣場。主持人介紹將放映的電影史料。村民和參與繪畫活動的來賓坐於廟前台階上。電影放映機嘎嘎轉響。偶而隨著晚風飄搖的銀幕,正放映著台語老電影……
字幕:富安宮廣場。台語影片欣賞:《丈夫的秘密》林博秋導演、張美瑤主演。

白天。村裡的婦人於甘蔗園裡種甘蔗……
黃盛保老先生(90歲)的住家……

黃老先生
那時候,是大正十二年,我十二歲,由故鄉宜蘭四城和村裡的人,自蘇澳坐船到花蓮港,然後,再坐火車到大和的。
那時候,大和火車站的附近,只有幾間草厝、工寮仔,攏是來做「會社工仔」,替糖廠種甘蔗的。一工(一天的工資)三角……
車站過去,就是今日的大豐村、菅真巷;那時候還沒人開墾居住,都是大棵樹和菅蓁叢。菅蓁這麼粗有(手做樣)……一支菅蓁可以挑兩斗米。
彼時陣,蘇澳到花蓮港的船資,是三塊半;花蓮港到大和的車資,是一塊一先(cent)……
火車與車站的老照片。
現今,火車過站不停、已廢棄的大富車站。

字幕:花東鐵路於1917年5月15日自花蓮港通至今玉里的璞石閣。1926年3月27日全線通車。

位於菅真巷山腳下的鍾家古厝,雖然已部份改建,但它卻見證了「後山」的移墾……
鍾阿良老先生高齡九十二,猶記憶清晰。

鍾老先生
我們鍾家是在清朝光緒十年,先是在菝子庄開墾,然後分家,我們這一房才搬到菅真巷的。那時候的菅真巷,只有我們鍾家……
由嘎啷啷(溪名)的山腳到菝子庄,還牽有「隘勇高壓電線」,防阻高山番(今布農族人)出草──我一個堂兄就在大圳溝被砍了頭的。大和火車站以前裝載木材的月台,也曾經有人──好像是福州仔,也被砍了頭……
(隘勇電纜,不是有高壓電?是不是有人給電死的嗎?)
那隘勇電線,我不曾聽過有人被電死;電死的都是鹿仔、山羊、山豬啦……隘勇就當作是加菜,抬了回去……

(隘勇線的老照片。……字幕︰台灣隘勇的設制,可追溯到明鄭時期設立的「土牛」與「紅線」;清乾隆53年(西元1788年),設立「隘丁」,是為鞏固「漢」「蕃」接壤地帶的安全。日本領台初期,據此制在東部,1907年開始自花蓮太魯閣往南的縱谷,架築隘勇線,更甚,以電力、地雷科技設施加在隘勇線上,以殺害、隔離當時仍居住高山抗日的太魯閣族人與布農族人……)

黃老先生
隘勇線……由甌嘎陔(今大興村)經過咱大和(村)紅頭山,牽到菝仔庄(今富源村),彼邊去。本來是防阻那高山仔(族)下山來殺人的,但是,高山(族)仔真聰明,(給)電過幾次當然也知曉厲害;他們就砍來山香蕉,架放到隘勇線的電線上,還不是照樣可以下山來……

馬遠國小的學生與族人練唱「小米祭歌pasibutbut」、「誇戰功歌malas-tapang」……

字幕︰八月十七日,活動的第二天……

參觀太巴塱國小的木雕班與陶藝班的作品。
參加活動的成員在太巴塱。講解老師於石碑前解說太巴塱部落祖先的創世傳說遷徙……石碑上刻著「阿美族文化發祥地」。

畫外聲
1895年,日本依「馬關條約」取得臺灣。當時,西部平原可說開墾殆盡,於是東臺灣就成了日本人眼中「蠻荒之地,實天府之國」。(空照花東縱谷,自花蓮溪出海口至大富大豐村……)
1910年,完成土地調查,賀田金三郎的「賀田組」日本農民,開始移墾今吉安、壽豐、鳳林一帶,但因颱風山洪為害,加之水土不服,結果失敗了。另一資本家荒井泰治,接下了賀田組的製糖廠和開墾事業,與鹽水港製糖株式會社合併,取得東臺灣土地的開墾權。(賀田式的照片、吉安移民村日本人工作照片、舊糖廠照片……)
1921年,在今光復大進村建立新式的製糖工廠,需要大量的蔗工;也就是俗稱的會社工,因此先是引進了宜蘭的遊動工人,後來才加入了山前新竹、雲林嘉義等地的工人來到後山︰台東和花蓮,做會社工。(舊時蔗工與紀錄影片近年蔗工於甘蔗園區種植採收甘蔗的情景……)
1927年9月22日建村,舊時村名大和的村民,全都是鹽水港製糖廠株式會社的原料工人……
根據,已經往生的賴老先生說的,最早來到大和做會社工的,先是分批按季節來來去去的︰種甘蔗的一批,種完甘蔗就回去;採收甘蔗的一批,也是採收完甘蔗就回去;亦就是俗稱的原料班……

黃老先生
當初,來大和做會社工的人,誰人也沒想到會在這兒久長留下來。大家都也是單身來這兒,做幾年會社工,慳幾掛仔錢(存一些錢),就好轉去,誰人也沒想到要開墾鐵路過去的土地。那是後來,山前的時機愈來愈壞,也是,想著跑來跑去的,麻煩,所以就住了下來……

湯傳慶老先生
以前來到大和做原料工的,攏也只是帶著棉被、草蓆和鍋子,甚至單單「挾兩粒卵脬」來的也有。因為需用品攏可在糖廠設的酒堡,記帳賒買得到……

畫外聲
所謂酒堡,就如後來出現的福利社;據村內老人家所說的,酒堡除了販賣日常生活所需之外,還賣有種甘蔗採收甘蔗的鋤具鐮刀等等,應有盡有。酒堡位於今日富安宮前的百齡老榕樹旁;經營者為日本人。遺憾地,百齡老榕樹在1999年3月27日晚上,無風無息,自己倒了;雖然,經村民通力種回,仍然回天乏術……(照片與新聞剪報)

陳坤炎老先生
我是十九歲(1933年),由宜蘭隨原料班來到大和的。一班有二十幾個人,有煮飯的婦人、有唱歌仔戲的……當時,街仔路還鋪有輕便車的鐵枝路,轉載鐵路局的貨物到糖廠。其實,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就來過花蓮。那時候,花蓮欠缺牛隻。我一個人,帶著一支雨傘、一襲被單、一支手電仔、碗鍋、米鹽、幾件換洗的內衫內褲,趕著兩隻牛犅,由宜蘭走蘇花公路,走了八個晚上才到花蓮市十六股……(蘇花公路舊時照片、美崙山西北側平原。字幕︰西元1851年(清咸豐元年),台北人黃阿鳳募佃入花蓮開墾十六股(今國盛國強二里),因與緊鄰的加禮苑人衝突不斷,五年後入墾的佃眾棄地,四散。)

黃老先生
那時候,就在現此時派出所的斜對面,有幾落茅草、甘蔗葉蓋的工寮,住有百多個福州人…

戴春福老先生
福州人喔?很多很多。但是日本人只允準、規定他們割草、剁甘蔗尾飼牛。這是一般童工做的,工資最低的工作……

李詩通老先生
日本時代,有一陣子流行mararia(瘧疾)……福州人很多傳染到。他們誤信平日即喜愛吃的狗肉炒麻油,可治此病,結果是死了很多人;簡直人家在講的「著人瘵」。有多少人,我沒計算;當時我還年輕,三兩天就有一二個福州仔死去,我去幫忙扛棺,扛到腳底會冷,不敢再去;你講死有多少人?

蔡岳維先生
我也聽我祖母說過,那時候來到大和村做會社工的福州人,很可憐,因罹患瘧疾死掉很多人。可能是因為瘧疾發作時痛苦或是怎麼的,我祖母說,在今大富糖廠辦公室對面的火犁庫(即耕耘機車庫),不時可看見二三個福州人投環自殺……(福州人公墓景觀)
畫外聲
這真的讓人感覺傷痛地想起,西元1847年到1874年,同是中國廣東福建的人民,渡海到古巴充當蔗工,據官方的紀錄,不包括在海上病死或被凌虐死去的,踏上古巴國土的十一萬多個華工,僅有一萬多人活著,回到中國!


字幕︰八月十八日、活動第三天、自由作畫……
彭康隆一早即帶著他畫室的學生與畫友到東邊的海岸山脈下作畫……
甘蔗葉上的露水仍溼,映著金黃色的晨曦,隨風輕搖,彷彿乍醒未醒;來自都市的年輕男女學子也不時掩嘴哈欠……
騎著機車,聲音幾十年來依然未老,沿街叫喊‘豆干、豆腐啊’……街上村長夫人獨家的早餐店內,多了幾張新鮮的面孔。
由廢棄的火車站逆著晨光看下去,街道顯得朦朧詩樣……攝影家張允文拍出來的街景照片,卻又魔幻地教人傷感……

黃老先生
由派出所一直到溪岸,是牛寮,飼有百多隻牛。牛隻是製糖會社的,牛犁班的人,需要牛來犁甘蔗園,就隨人去牽。好駛的牛,大家相搶著;不好駛的牛,沒人牽,當然就沒人照顧,沒人飼,結果就變成破病牛。那日本人最怕傳染病,就趕緊叫工人,將破病牛扛到溪裡掩埋、或燒掉。
那時候當值在戰爭,甚麼都管制著,可是,我們卻吃了不少的牛肉喔!我們將破病牛扛到溪邊,已經有很多人拿著刀子在那邊等著分肉呢……

三兩人或獨自一人在廢棄的火車站、在甘蔗園旁、在村內繪畫;有人與村裡的老人聊談、拍照……
火車轟隆轟隆劃過月台而去。
台九線公路旁,戴春福老先生給學生們說村落的歷史……
戴老先生
我是民國十一年,也就日本大正十一年在菝仔庄的平埔仔厝出生的。平埔仔厝就是現在富源的富民村,舊名喚作「大度堰仔」。我阿公就是在那地方過身的。
當初,是我阿公帶著我大伯、我父親、我三叔和屘叔由宜蘭礁溪過來的。聽我父親說,當年他們是用步行,由蘇花公路走到花蓮之後,再坐輕便車到菝仔庄的。
我四五歲的時候,由「大度堰仔」搬到「猴渡仔」,日本話叫作saruwayari;位置就在我們面前這條路,直直落去,轉彎後在過去,那裡。現在已經變作甘蔗園了。最早,本來有幾戶日本人在那裡耕作,後來成了會社工人的工寮。另外一處叫作「浮水石」,也是做會社工人的工寮聚落;都有幾十戶。(甘蔗園裡的遺址)因為宜蘭當時不好賺食,所以我的幾個阿伯阿叔隨後亦陸陸續續,搬來。
我七八歲的時候,糖廠開始廢村。第一個就是浮水石,工人遷到今大富村二個路口;隔兩年還是三年,廢「猴渡仔」,三十幾戶遷到「車頭頂」(今大豐村)。當時大豐村還沒有人居住,事先日本人已規劃作一弄一弄的住宅區,讓工人自己建蓋房屋。因為有規劃,所以大豐的社區就比大富要來得整齊。後來,差不多是民國五十幾年的時候,糖廠開始機械化,人口逐漸外流,房舍轉賣,有的人相信地理風水,翻新重建時,就你蓋那的我蓋我的,方向不一了……(大富與大豐兩村住宅區的比較)
以前所有大和村的房子,普遍都是竹子為樑、山上的山棕(筆桐樹)做柱子,屋頂和牆壁都是蓋甘蔗葉、茅草,或抹塗牛屎混泥土為牆壁。我們蓋的房子算是比較講究的了︰木柱、木板牆、屋頂也是蓋甘蔗葉。……(老照片)

富安宮前。蔡聖宗老師面前圍坐著十幾個小學高年級的男女學生,個個儼然田野工作者,手上拿著筆記本、珠子筆、錄音機,提問村子拓墾的經過;他們身後是長得較高大的男生,有模有樣的負責V8的錄影工作。
蔡聖宗老師
剛才那位同學問到,聽說了我們村子經常發生火災,為甚麼呢?我前面已經說過了,當初來到這個村子的人,也就是你們的阿公阿嬤,都是給糖廠做甚麼的?(學生回答︰做會社工的)因為都是來來去的流動工人,住的就是用甘蔗葉、菅蓁、竹子、山棕臨時蓋的工寮。後來,慢慢地有人住了下來,成了個村子。但因為都是很窮的做工人,住的房子也還是用這些我們週遭容易拿得到的材料,互相幫忙蓋的。也因為這些建築材料都是很容易著火,對不對?所以喔,我們村子發生火災的次數,是花蓮縣內最高的了;而且,一家著火燒起來,如果沒有馬上撲滅的話,很快地,就一家接一家燒起來……有一次,差一點我們整個村子就被燒光了……

以下所敘,由參與活動的畫家和漫畫家,模擬繪出當時的景況以及他們繪畫的過程……
戴老先生
你是說哪一次大和火燒厝?燒了不能算次數了——喔,燒掉五十幾戶那一次?那時候,我擔任鄉民代表會副主席,上午開完會,大家剛到餐廳坐下來準備點菜吃午飯,我聽到救火車往南下的聲音,心想又是哪裡發生火災了,趕緊走到路口,一聽是大和火燒厝,飯顧不得吃,騎著機車下性命摧油,趕回來;到了派出所的門口,整條街路滿滿是人,火煙瀰漫,到處是搶救出來的東西;救火車好幾輛。我趕緊繞道,到了車站一看,整條街差不多燒了了!救火車是那種老式的,搖壓幫浦灌水,可以送進古物館了。抽沒水灌救!……

黃紹貫先生
聽到有人叫喊火燒厝的時候,我正在戴文情的腳踏車店修理車。那年我十八歲。當時我正想著下午犁了園地,得到哪兒去割草給牛吃。我聽到叫聲,轉過身子就看到對面長春他家後頭的房子,冒著濃煙燒起來了,隨即竄出火舌。大家都跑出來拿了臉盆、水桶找水;有人跑去幫忙搶搬家裡的東西……

黃新來先生
要講哪一年,我是忘記了。我只記得當時,我正好由山頂扑(砍)草回來,挑了一擔蕃薯走到鐵路橋,一看到大和街仔路著火燒起來,心頭嚇一下‘啊!又火燒厝了!’隨即放下蕃薯擔,衝起來跑到街上,幫忙搶救。當時正值少年有力,只想到幫忙人家搶救東西,哪顧得甚麼危險!我們人在那種情況下做了很多事情,回過頭一想,真是不可思議。譬如,我和校工阿蓋仔兩個人由「老歲仔如」家後壁間,抬出冰箱——那冰箱不比現在的,是那種上下四個門,鋼板做的,講有重就有多重;裡面還裝滿了東西!而且是抬過窄窄的,剛好可以過得了的門;四邊的火舌炎盛盛著……火災過後,那台冰箱五六個人還抬不動呢!到了下午,火勢控制住了,我不知道哪來的力量,竟然還能走回到鐵路橋,把蕃薯挑回家。躺到床上,睡了一天多才醒來……

李鳳蘭女士
聽到有人呼叫火燒厝的時候,我忘了我在做甚麼。我一看長春家燒起來了,就跑過去到他家的鄰居幫忙抬東西,搶救啊!你問我不會怕嗎?怎麼不怕!我記得事後還渾身發抖,兩隻腳抖抖抖的,站都站不住呢。講起來大家都會笑的,當時我只顧著幫別人家搶搬東西,搬到火實在太大了,受不了,大家撤退了,我回到家——咦?我們家的東西怎麼快被人搬光了!我竟然忘了,我們家也是在火區裡,離開火燒厝的地方只有五六間遠!……說真的,以前我們村子的人,互相都很有感情,做甚麼事都是自動自發、有條有理的,一定不會亂,而且沒有人會趁火打劫的……

江少乾先生
發見大和火燒厝的時候,我正在管真巷我們家的稻田捼草。我忘了是誰先發見的,大家一聽,一看,顧不得渾身泥漿、濕漉漉的站起來就往村子跑——我們跑到朱述輝家時,再也沒辦法進去了;火已經往車站這邊燒過來了,又熱又燙的,連呼吸都感到困難,所以就幫朱家搬抬東西……

蔡岳維先生
大火燒起來的時候,我正跟幾個同學在廟前玩。哪一年我就不敢確定了。我想想看……大概是我讀小學一二年級,民國五十七年或是五十八年吧。怕當然會怕啊,火那麼大,一家一家地燒起來……我們小孩子就站在遠遠地,不防害大人救火就好了。我看了一下就趕緊跑回家,我阿嬤帶著我和妹妹躲到學校。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啦。你知道黃民烈他們家?他們家後面就是屯放花生的倉庫。我們那時候上學還有晨間檢查,要帶茶杯、衛生紙;檢查書包、檢查手指甲、檢查有沒有刷牙……我們上學的時候,就用茶杯在還冒著煙、燒焦了的花生堆往底下一舀,裝滿一大杯的花生到學校偷偷地吃;嘴角留香,記憶難忘……

潘秀菊女士
我剛做會社工轉來,長筒膠鞋都還沒來得及脫,就聽到好多人叫著火燒厝喔!我想都沒有想,直接反應就是抱著阿嬤的相片,跑出去。大富火燒家好多次,我們家也燒過幾次,就是阿嬤的相片一直好好的。那時候火已經很大了。我們街仔路兩邊的房子還都是蓋甘蔗葉、茅草和菅蓁、竹子編的牆壁,火一燒,風也來了,變成旋風,燃燒的甘蔗葉就旋轉著這一家、那一家落下來,燒起來!我婆婆帶著阿維和他妹妹由屋後躲到學校。我一個人就搬喔——我們家的親家正好搭客運下了車,趕過來幫忙……另有一次燒到我們家,我為了多搬一些東西,差一點就沒命!
以前咱大和,火燒厝到有多出名,我說一句親耳聽到的。火燒厝過後,我搭火車要到光復,進入車廂就聽到有人說,啊,這是甚麼地方?好可憐喔,火燒到這樣!旁邊的人告訴她︰啊,這就是最會(常)火燒厝的大和哩!

下午,當年樂團的名字叫作觀子音樂坑,現改為交工樂隊的成員在廟前佈置晚上演唱音響照明的場地……
杜伯良和他老婆以及另幾個人,在派出所前村子的街口,搭建阿美族式的牌樓。林老師與幾個婦人在砍蔗苗的蔗園,砍下蔗工不要的蔗尾,扎成一把一把,抱過公路放到杜伯良等人旁邊;蔗尾當作樓簷用(原來以茅草蓋的,因近年少有人種,故改以甘蔗尾權充)。
陳阿松開著他那輛‘農用’破舊的發財車,遶在村子以國台客三聲帶放送‘各位鄉親,請注意!好空的要報給大家知。今晚七點半,在咱富安宮大廟埕,有來自高雄美濃客家好子弟,要唱好聽的客家歌仔,給咱大家聽。聽到廣播的人,厝邊招隔壁,樓頂招樓腳;少年的帶老歲仔,翁牽某,某牽翁,大家做夥來聽歌。今晚七點半,在咱富安宮大廟埕……’
不久,天空慢慢暗了下來……街燈亮了。暖場的音樂飄浮在還未散去的熱氣中。男女老幼村民以及參與活動的藝文界朋友,三三倆倆往廟前移動……
因為是花東縱谷上不為人知的小村莊,她的護村神廟的外觀便顯得多了一些的高聳華麗,輝煌,尤其加上夜晚燈光的照明……
今名交工樂隊主唱林生祥唱出了《過庄來聊》,這回巡迴演唱的主題曲……
這樣的夜晚,同樣的廟埕,同樣的村民,還有鄰村與外來的朋友,顯出了不同於廟會時的氛圍……帶動唱、帶動年輕男女的舞步;村民坐在廟的台階上、坐在廣場排就的椅子上,真的開心的神情卻不免雜著靦腆……


字幕︰八月十九,活動的第四天,自由作畫……
畫家陳來興一早即在廟前作畫,吸引了同樣早起,行囊畫具裝備齊全的小朋友的圍觀……
富安宮聳立於早晨淺金黃色的陽光中,果然金壁輝煌,莊嚴……
(以下隨著畫外聲與訪談,適時插入富安宮各季節廟會活動紀錄)

畫外聲
同是1921年左右,日本製糖株事會社也在宜蘭二結地區建立糖廠。由於當地土質不佳,種稻、植煙均收成不好,卻適宜種植甘蔗。只是,每當蔗苗長到一尺多的時候,不消幾個夜晚,都快給蚱蜢喫光了;蔗農苦不得防護的方法,最後,敦請村內鎮安宮奉祀的古公二王與三王,前往協助。(插入宜蘭二結鎮安宮的訪談紀錄)於是兩尊神靈「踏金輦」,以黑羊血和黑狗血寫成的符籤,在各個甘蔗園焚化,果然蟲害減少,終至完全消滅;從此,甘蔗園平安無事。……
數年後,在花蓮大和做會社工種甘蔗的二結人,黃大發返回故鄉,請來古公三王分靈在居處奉祀,蔗工及其家屬,每遇吉凶苦難,皆前往導祝,咸稱王公靈驗。這就是今日大富富安宮的草創期。這情形和宜蘭二結的鎮安宮一樣,先都是以土角塊、茅草蓋起來的小小廟……

黃盛保老先生
後來,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,米國仔的飛機不時來空襲,轟炸糖廠;而且,日本仔也一直禁止咱台灣人拜神,講是迷信,所以,伊黃大發感覺不安心、沒妥當,才又偷偷地將三王公奉送轉去二結。其實,奉送三王公轉去二結是有原因的……
宜蘭二結鎮安廟林姓主委如是說(插入1997年9月28日千人移廟紀錄影片、新廟模型、舊廟內外景)︰
林姓主委
以前,西醫并無今日這麼普遍發達,老百姓若有身苦病痛,都是請三王公踏金輦出藥方,配合草藥醫治的。咱宜蘭二結流行一句話,講「老三王公請得著,免吃藥」,你就知有多靈驗。當時,二結派出所的日本警察上岡彌三郎,他的妻子身染重病,到處延醫無效,接受村民的建議指點,向三王公求助,服了兩帖草藥,果然痊癒。日本時代到處禁止拜拜,只有咱二結的王公廟沒受到影響……

黃老先生
光復後,黃大發才又回二結請三王公轉來咱大和,有議論要蓋王公廟,但當時咱人的生活都強要過不下了,何有能力蓋廟!所以,黃大發和街仔路的林阿順、陳傳等人組會,每家奉祀三個月,暫拜一年,然後才起廟。當然,廟不是一開始就像現在的那麼大間、有氣派。當時是請雲林西螺人,叫李來互的,在現此時新廟的所在,用土塊蓋的……
民國四十年十月,咱花蓮連續發生六、七級的大地震,花蓮市死傷幾百個人,厝倒幾千間;慢講咱王公廟未堪得,三兩下就倒了,彼東邊山腳(即海岸山脈)加禮灣(屬大富村轄內,原住有十幾戶噶瑪蘭族人),地裂開兩百多間長,山坡的草厝滑到山腳下;菝仔庄(富源)瓦窯仔(今富興村內)土腳出火,燒了好幾天……我吃到這麼老了,單單遇著這麼大的地震一次……

鍾兆青先生
民國四十年,我才讀小學二級。知道有大地動啦。咱花蓮不時也有地動!我哪記得那麼多。我只記得那幾天我們不敢在教室裡上課。在運動場上課,地動來了,我們小孩子覺得好玩,就跟著動啊動……那時候,咱這兒攏是山棕竹管仔厝,倒下來也不會壓死人的——來啦,飲一杯啦!你問這是要做啥?

畫外聲
歐吉桑,你還記得那一年大地震的當時,你在做啥?

戴老先生
正值要準備吃早飯。

畫外聲
那麼早?地震發生的時候,是早上五點多,不是嗎?

戴老先生
做穡人攏也是很早就要起來,出去做工……
當時,僅聽到一陣不知響自何處的嗡嗡嗡的聲音,還沒叫出地震來了,地面已經搖得很劇烈、簡直就是天地要翻覆過來——隨著,又上下躍跳,像是跳舞一樣;那真是驚人的劇烈!我們準備要吃的飯菜和飯桌,整個的掀翻過來;牆上掛的任何東西都飛起來,掉落滿地,連我們廚房邊儲水的水泥缸,這麼大,裡面的水都被搖得剩下沒三分之一!一時間,大人左牽右抱,把小孩帶到屋外的稻埕。小孩哭叫,家畜到處飛跳!當時,我們家族已經有三十幾個人,全都擠到稻埕,有夠鬧熱!真佳哉,全村包括我們家,都沒人受傷。接續下來幾天,只要一聽到嗡嗡的聲音,地面就開始震動起來……真是驚人!

畫外聲
啊你咧,歐吉桑?

李詩通老先生
博筊(賭博)!

畫外聲
博筊?歐吉桑,我是問你真的呢!

李老先生
我也是講真的啊!阮有幾個人正在‘博三蓋仔’。那是啥人我真的忘了,擲一個‘兩蓋’,正要彎腰下去抓錢,地動了!他啊了一聲,整個人往前趨出去、趴倒在地;其他的人連錢也顧不得收了,撥開菅蓁仔壁慌慌俇俇、身軀歪歪晃晃鑽出去,跑到稻埕,好像是遇著鬼咧!

畫外聲
歐吉桑,你講這博筊,我可以寫出來嗎?

李老先生
哼,這是真正有的事情,不是黑白講的,為甚麼不行寫!你要寫咱庄頭過去的歷史、咱庄內的人的生活,直的就是直的,當然要寫有影有隻的囉!

畫外聲
我們在這兒有必要解釋一下……(隨著畫外聲可見到男女村民‘博三蓋仔’的情景)所謂‘博三蓋仔’應該是演變自中國古時博戲‘摴蒲’而來的,曾經盛行於村子裡春節過年期間︰參加博戲的男女或圍觀者,以一塊大石頭為基點圍聚成圓圈,賭金沿著石頭下邊,可選擇前後分開擱放,莊家輪次;賭具是三個事先磨亮一面的古銅錢。規矩是︰將磨亮的一面覆蓋放於手掌心——正規的遊戲規則是把三個古錢放在一支木製的飯匙上——然後,如何使巧讓掌心上的古錢跌落、碰撞到石塊。假使跌落、翻成三個亮面︰前後壓賭的錢通吃;兩個亮面則只吃前排的賭金。反之,莊家則賠前排的賭金,或者,通賠。……
我們繼續來說那一年花蓮大地震的事……
戴春帆老先生當天一大早得走路到東邊山下,幫忙割稻子;也是正要吃早飯,只聽到地鳴嗡嗡嗡,飯桌已經翻倒,牆上掛的農作用的傢伙飛落滿地……他是戴春福老先生的弟弟。聽他說要到東邊山下割稻,我覺得迓異,因為在我的田野訪談間,不曾見過稻田——東邊山腳有水田嗎?我問。

戴春帆老先生
以前有旱稻田啦。因為借用我們家的機器桶(腳踩的滾筒脫穀器。當時收割稻子仍多採用摔筒、摔打稻穗方式去穀粒),所以,我得跟隨過去。我現在記不起誰家前一天收割、堆放在稻埕的稻子,因地動,土地裂開,所有的稻子全掉落到裂溝裡,不見了。我當然會怕囉!可這是家裡分派給我的工作,敢有藉口?硬著頭皮走去東邊山腳。那是只要一聽到嗡嗡的聲音,地就隨著震動起來,人就真像喝醉了一樣,顛來搖去。(插入阿美族人用摔筒收割稻子的情景)稻子割到中午,我連午飯都不敢留下來吃;萬一土腳再裂開,人淪落去,而且山頂的大石頭不時滾落,萬一給壓著,所以,趕緊就溜了!
真正講,當時大家住的攏是茅草甘蔗葉蓋的草厝,若是給震倒了,也傷不了人的。真佳哉!咱大和沒聽著有人受傷或者有厝倒去。若是今也(現在)再來一次那樣的大地動,我看,勿講花蓮,就是全台灣,樓仔厝(樓房)偷工減料是大家攏知的,敢有防震設備?大家都會很慘、很悲慘喔!

畫外聲
時序乍入西元1999年,報紙三天兩頭,報導著「臺灣東部花蓮即將有大地震」的警訊!我雖不曾親身履歷,但電影演出的地震災難景像,猶如城隍廟裡懸掛的十八層地獄繪圖(插入繪圖與921震災照片),入目即成夢魘;而庸人不免自擾,驚駭天將傾圮、地有裂崩,因此走訪村裡耆老,以「民國四十年花蓮大地震時,你正在做甚麼」,為《一個村落的誕生》系列的篇目之一,同年八月初,發表於東部《更生日報》的「四方文學週刊」上,不無提醒讀者警惕的用意。
921大地震當晚,我被震醒,驚慌失措地拿了床邊的手電筒,鼠竄到住屋外;地鳴嗡嗡復呼呼依然可聞。因為我租住的是水泥平房。我以手電筒照明左鄰右舍,就如颱風夜一樣,瞧瞧有無災情。鄰居習以為常的未見動靜。我卻一夜數驚之後,才勉強習慣地入了眠。
早上六點多,住在花蓮市區的L君撥來電話,告知「你壞了你!大地震了,死傷不知其數」。我當他是看過我的那篇報導,又逢凌晨嚇人的地震,故意開我玩笑。他說,這不是開玩笑,要我打開電視就明白了!從打開電視之後,幾乎的,我每天就坐在電視機前面,將近兩個星期;幾次強含著淚,怨歎台灣人的因何「認命」,憤怒官商的所以「魚肉人民」!……

晚上的富安宮前仍然熱鬧滾滾︰富豐社區媽媽土風舞班的成員於‘金紙爐’邊烤肉,饗客。廟前台階上坐滿了村人,階下許多小孩玩著‘木頭人’的遊戲。
搞音樂,綽號叫狗毛的先是自彈自唱,隨後加入年輕的男女與小孩,同唱;坐於一旁的村民,也有著開放的心情,同樂……


字幕︰八月二十日,活動的第五天,自由作畫……
店舖前畫家楊暉與老人聊談、作畫……
小朋友跟著大哥大姊在廢棄的火車站、小路旁、校園裡繪畫……
書法家卜茲在教室的穿堂寫字;其中有兩幅隸篆體單寫著‘富’‘豐’……
村民林添丁等人以檳榔樹、蔗葉裝置車站外的牌樓……

畫外聲
2001年的元宵節,大部份的村民都準備了牲禮水果到廟裡拜拜。我趁機會再問了一些與甘蔗相關的事。其中林文華先生原住在山上,是台北坪林尾搬來的。因為坪林一帶與種茶有關,但我在村子裡沒發現有過種茶的跡像,所以,我另向他請教了茶的事……

林文華先生
有啊,我們最初搬到大和,住在山上的時候都有種茶的(他列舉了十幾戶種茶的人家之後)……我小時候也挽過茶、焙過茶。後來所以不再種的原因是,當時交通不便,焙好的茶背著到外面賣,算算,沒啥賺頭,才沒再種。比我們早幾年搬到舞鶴,原先同我一起住在坪林尾的,還是有人繼續種茶,賺了不少錢喔……

畫外聲
2000年4月9日,我訪問住在西邊中央山脈下,王冬福老先生的情景,因為桃芝與利其瑪颱風的肆虐,已經是面目全非了;王老先生的家差點被山洪沖走了!(當時山洪暴發,搶救堤岸的影片插入)

王老先生
彼時陣,咱溪頭山腳、山頂住有四十幾戶人家。若要認真講起來,大部分攏是坪林尾仔,在日本時代疏開(疏散到鄉間避難)搬過來的。
怎麼會疏開到大和喔?因為之前,我們同住在坪林的有幾戶人家,遷移到此開墾,講是這裡的山坡地很肥沃,種的蕃薯一窟挖出來都有十幾斤。民國四十一二年,住在山上合作開墾的三個退伍兵仔,老雷、老王、老劉,有一回甚至挖出一顆三十幾斤的蕃薯!你想想,那時候的山坡地有多麼肥沃啊!
我住在這裡的和老雷、老李、老劉都相處得很好。他們也跟我們換工啦、一起喝酒啦,過年過節也和我們往來互相請客。當然囉,剛開始語言溝通有問題,慢慢地,我們也學會幾句北京話;和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台灣話,連說帶比的講來講去……(插入村內已經七八十歲的老兵與村民平時與廟會時的互動紀錄影片)
我是光復前一年,因為空襲,才由花蓮疏開到大和的。我本來在花蓮一家日本alumi(鋁)會社上班。剛來時,在這溪頭山坡簡單的蓋了一間‘殊開寮仔’。
那時候,沿著溪畔蓋了一長排的疏開寮仔。我不知道他們何位來的。雖然,當時的溪水不大,但是為著飲水方便,我是真正為他們擔心。隔年的一場大水把所有的疏開寮仔攏沖走了,佳哉是沒人傷亡…

畫外聲
我當時聽著,稍一分神,驚愕地彷彿見到山洪暴發,衝撞在眼前北岸斜切出來的截流堤上,整面的山坡地嘩啦,天崩地陷似的坍塌下來,一氣將山洪衝擊到南岸老化了的堤防︰瞬間堤潰,山洪席捲整個村落(插入山洪潰堤、鐵路橋圮毀的紀錄影片)

字幕︰八月二十一日,活動最後一天,作品(繪畫攝影)在廢棄的火車站展出,時間︰8月21日至8月28日
畫家彭康隆和他的學生及友人,聚於大富國小教室的穿堂為畫作、照片裝框……幾個靜不下來的小朋友在走廊玩著遊戲。
社區媽媽土風舞班的成員開著發財車於村裡懸掛活動開幕的旗幟……
廢棄火車站的照明已裝妥、外觀的排樓也已經佈置完成。
音樂創作者狗毛與一年輕學子坐在穿堂的台階上各彈著吉他歌唱……
來自國外的友人幫忙著行動不是很方便的彭康隆切紙板、裝畫框……
卡車載來桌椅,村民幫忙排列……另一頭,發財車載來炒米粉煮湯的炊具、瓦斯爐……
有人打掃車站內外……
彭康隆等一夥人兩手抓著畫作由學校出發,往車站。他們走入街道時,見者鼓掌歡呼……
開始懸掛作品……
富源國中的學生樂隊自校車下來,老師招呼著學生告知他們今晚演出的各人的位置……
天空,不久就要慢慢地灰藍地暗下來。街燈明亮起來替代。車站裡的照明也啟動了。許多人等不及地帶著家人來到展出畫作的車站內,先睹為快。
再過不久,國中樂隊就要開始演奏。村民會先盛一碗炒米粉,端在手上,邊吃邊在車站內移動觀賞畫作,或指指點點那幅畫畫的是誰人家的屋子、誰人家附近的景觀、誰人的速寫像……
時間一到,主持人透過擴音器宣布「第二回大家來吃米粉看畫展」的活動就要開始了,兩村村長與來賓都會陸續地作很簡短的賀喜如何云云……
隨後,村民自己購買的煙火炮就會在車站的兩邊燃放……
自強號列車空隆空隆聲傳來,劃過寬條銀亮亮的光線,過站不停,遠去了……
今晚廢棄的火車站從未有的熱鬧著,活絡起來。街道兩旁的住家門口,今晚也是第一次特別地明亮……一直一直亮到台九線公路。


《一個村落的誕生》影片,第一集《大和這村名的由來》的內容,就是以1998年第二回「大家來吃米粉看畫展」為期七天的活動紀錄為經,以大富大豐兩村的男女老人家,回憶生活於此的種種,擇其與《村落的誕生、村名的由來》內容相近的口述為維;譬如,因早期移入村子的蔗工多數來自宜蘭,故,二結「鎮安廟與大和富安宮」的關係;「火燒店仔街」說的是當時住屋的建材;「花蓮大地震」說的是花蓮兩大自然災害;颱風另詳;「隘勇線」點出村子與鄰近原住民部落的接壤;「唐山客」說明大和村有先後來到的各族群;「嘎啷啷溪」近年造成水災的原因︰村民抗議河川局,北岸截流堤之設建,連續三年對村民的災害……並輔以一年間的莊稼;譬如花生、稻穀、山蘇、甘蔗種植、採收;節慶廟會活動、氣象變幻(颱風豪雨土石流全村淹水,此為第四集的內容)、小學校園的活動……等等,希望編織成,看似一個村落的人民生活的故事,事實上從中可讀出早期閩粵人移墾臺灣,卻似乎給遺忘了的辛酸血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