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物專訪-黃宣衛老師   

黃宣衛老師於本學年度加入多元所的行列,擔任本所所長一職。老師是英國St. Andrews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、國立台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研究所碩士、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。主要研究領域是社會/文化人類學,研究對象則以台灣的阿美族為主。早期探討焦點是宗教變遷現象,之後關心歷史學與人類學結合的問題,近年來則聚焦到認知與文化的關係。目前手邊正在進行的國科會計畫是「阿美族的建構與再詮釋」,以Sakiraya人之正名運動為窗口切入探討。本期人物視窗,編輯小組專訪黃宣衛老師,希望能藉著黃老師的研究與關懷面向,一方面瞭解其本學期開課緣由,另一方面更多元地認識多元文化教育的內涵。

老師簡介 http://www.nhlue.edu.tw/~gimewww/teachers/huang_shiunwey/huang_shiunwey.htm

學術著作http://www.nhlue.edu.tw/~gimewww/teachers/huang_shiunwey/huang_publication.htm

http://www.sinica.edu.tw/ioe/chinese/staff/c9-1-21.html

 

壹、老師從人類學領域跨到多元文化教育,是一個頗不一樣的轉折,請問老師您對多元文化教育有什麼想像?

大學時代在唸書的時候,會希望一方面能達到學術的關注,一方面又有些社會關懷。因為我覺得學術還是要有某種應用性,才能可長可久。據我的觀察,學者在面臨這樣的問題時有兩種極端,一是象牙塔式的學者,裡面當然有很多值得尊敬的學者,但只沉浸於自己的學術天地中,似乎不是我所樂於見到的;有些學者積極走入社會,參與許多社會運動,但有時不免過火了些,失去了學術研究應有的嚴謹和專業。二十多年前有機會進入中研院民族所工作,此處的人類學研究講求學術性,相對之下比較缺乏一些跟人與社會的實際接觸。不過我自己長期以來不斷在思考:學術研究跟社會關懷的最好的平衡點在哪裡?對我來說,到多元所是一個新的嘗試。如何把原來所學的人類學那一套東西,那種比較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帶入教育領域。我在想,有沒可能,一方面不失學術的嚴謹性,一方面又能關心、幫助這社會。我相信,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實際的問題要解決,也有很多我需要學習的地方。

我相信,廣義的社會科學可以帶給教育領域,許多不同面向的思考。事實上多元所成立之初,便是期望給相對保守的教育領域一些衝擊。多元所體制上棣屬在教育學院,但我們所上的老師有社會學、人類學與文化研究等相關背景的人,因此提供了教育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交流機會,讓傳統教育研究注入一些新的可能性。多元所強調的族群、性別或階級研究蠻有趣、也蠻重要的,既可以讓多元所能扣緊人文社會科學的某些重要議題,也讓教育研究有更多新的發展。

不過,我個人的淺見是,我們跟教育其他領域的銜接似乎仍稍嫌不足。現階段我們說的「多元」,好像比較屬於人文社會科學領域,可能跟校內的社發所、鄉土所等比較接近,可是若真的要對教育有更多層面的銜接,像生態議題、科學教育、數理方面,也是可以被納入思考的。舉例來說,有些認知人類學家已做過「數學與文化」方面的研究,探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如何發展或表達其數學觀念。透過這樣的角度,多元所的老師跟學生可以觸及的層面應該更廣,當其他人在討論原住民數理教育之類的議題時,我們也不至於完全缺席。換句話說,我們所跟教育領域的銜接可以更「多元」些,像科學教育、倫理教育、歷史教育、美術教育應該都可以有關連。我覺得,若能吸引對數理、美勞教育等方面有興趣的人,也會考慮到多元所唸書,再配合多元所學生可以跨所、跨校選課的修業辦法,不但多元所的學習環境會更多元,學生畢業以後的發展也會更廣闊、更多元。這是我對多元所的一個期待。

貳、請問老師過去的研究經驗,例如在阿美族那方面,想請老師分享二十年來在中研院民族所累積的一些研究心得,

碩士論文寫的是漢人的社會,後來才轉向原住民研究,這當中牽涉到人類學的一個基本特質。人類學是西方發展出來的學問,一開始以分析異文化為主。也就是說,相對於西方那種工業化以後的社會,人類學者研究的社會其組織型態通常比較簡單,像涂爾幹研究宗教的基本型態,便是從澳洲原住民那裡看到一個基本的原型,但最終目的仍是希望,透過對異文化的了解,回過頭來能夠對他們自身的社會有某些啟發。對我而言,一開始對漢人社會比較感興趣,所以碩士論文寫的是貢寮鄉的澳底那邊,在那邊做田野,重點是漢人的社會關係與個人網絡(social network)。完成之後深深覺得,還是應該回歸人類學的基本精神──先研究 other culture 異文化。我是到民族所之後才開始做阿美族研究,但心中始終希望自己的研究領域不僅限於原住民,這也是我會來多元所的原因之一──在民族所時自己的研究好像已被定型為原住民研究,但我自己很想把整個東臺灣當做一個比較大的研究範圍,這樣就可以處理很多不同的族群,處理很多不同層面的問題。也就是說,想來多元所的部分原因是,不但跨出原住民研究,也跨出單純的學術研究,跟其他不同背景的人有更多對話的空間。

1983到民族所才開始做阿美族的研究,一開始參與一個「阿美、雅美兩族的口傳文學」計畫,負責阿美族部分的調查研究工作,當時錄了許多阿美族的神話、傳說與故事,也找了阿美族朋友幫忙翻譯阿美語為羅馬拼音文字,前後做了六、七年之久。但在這個過程中,最感興趣的問題是原住民的宗教變遷現象。因小時在花蓮玉里三民長大,此時正值基督教傳到東部的高潮時期,曾跟小學同學一起上主日學、聽很多聖經故事,很有趣的地方是:在這樣的歷史大環境下,原住民有那麼多人會接受基督宗教,相對之下漢人則很少,兩者間的比例相當懸殊。我一直對此現象感到興趣。大三修了一門課──原始宗教,期末報告的題目是:傳統社會與西洋宗教,其中包括阿美族、賽夏族、泰雅族三族的比較,主題是談基督教傳到不同的社會會有怎樣不同的面貌。這樣的興趣延續到後來。在中研院的前幾年,我主要是念宗教人類學方面的書,而最核心亦是最感興趣的問題是:台灣原住民為何要接受基督宗教。1990出國唸書,博士論文寫的便是阿美族的宗教變遷。

在英國一共待了五年,其中一年回台灣,在台東縣的成功鎮做田野,這一年對我後來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。我當時的一個感觸是,阿美族的宗教變遷主要發生在 1950 1960代,但我對日本時代的瞭解很缺乏,因此不太能掌握在接受基督宗教之前的面貌是怎樣,這也是我會在最近的十年,致力於所謂的歷史人類學,試圖把人類學跟歷史學結合的主要原因。因此,討論文化及歷史之間的複雜關係,是我最近十年的最重要工作。另一方面,我在這一年的田野調查過程中也發現,村子裡面不同的人,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並不完全一樣,這讓我開始對社會中個體跟集體之間的關係感興趣。我先前的觀點受到涂爾幹及人類學結構功能學派的影響,比較強調集體,重視文化與社會的層面,比較忽略個人的層次。田野經驗讓我開始思考:個體間的差異要怎麼解釋它,也開始關心文化跟認知之間的關係。這大概是19971998年左右,寫完博士論文之後發展出來的興趣,雖然此後想的、唸的東西皆是朝著這個方向,但迄今沒有太多研究成果,而仍在摸索當中。我希望此方面比較有系統時,可以再回頭過來看看,歷史面向如何跟認知關連在一起,甚至想將宗教研究也放在這個架構裡重新加以理解。

參、老師,這學期開的文化認知專題,也是希望藉由這門課對認知這塊可以在更深入一點,那請問老師文化認知跟多元文化教育的關係?

多元文化的一個核心的點是「文化」,所以是文化是多元所很強調的一個重點。文化其實也是人類學的一個核心概念。我們要怎樣來看待文化、文化是什麼,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一個起點。人類學有關文化的概念發展已有一百年,其間有不同的意見與觀點。最近的一次發生在1980年代。當時對文化的概念有相當多的批判與反省,有很多人認為文化這概念已經僵化了,已不符合現在的研究需求,因此主張將文化這個詞彙完全拋棄。我個人的想法沒有那麼極端。我覺得文化是人類學的招牌,沒有了文化概念,人類學的核心概念也就不見了。所以我比較傾向於把認知的面向帶進來,從個體的發展、人類的演化等方向切入,讓「文化」的概念有一個新的生命,既能有效解釋個體跟集體之間的複雜關係,也可以對文化的持續與變遷提出更好的解釋。

人類學相當強調相對論,我覺得這跟多元文化教育的精神很接近。強調文化相對論的好處是,促使我們尊重不同的文化,講求文化間的相互寬容。但是,文化相對論的背後,隱含了一個文化決定論的假定,而這是認知研究所要挑戰的。換句話說,我們的思想、行為其實有許多因素在影響,文化只是其中之一,並沒有絕對的決定性。在這樣的觀點下,人類還是有某些共通的東西,而文化無法解釋所有的人類現象。「文化與認知」這門課,希望透過認知的面向去思考說,文化對人的影響到底有多大,是否有些面向其實是人類之為人類,生物性的本能所有的,跟人的演化有較密切的關係。把「文化與認知」一起帶進來思考,就是希望能夠同時去談人類的差異性與普同性。在這樣的架構中,我希望能提供一個觀察個體如何成長、發展的視野,從而對人類現象提供更完整的解釋。當然,我也期待這樣的架構可以對教育提出一套新的觀點,但這方面我還在摸索中,希望不久後可有更多的心得跟大家分享。

 

肆、文化認知的部分對教育這塊,例如討論原住民教育,發現她們有一些低成就,跟不上,像小一對注音符號較落後,多元文化教育認為係因家庭背景,或從小環境刺激本來就不夠,所以才導致他們之後再補就很難跟上,那文化與認知這塊有沒有可能對同樣那件事有不一樣的解釋

對於原住民教育問題,我是很關心,但沒有做過實際的研究,所以無法提供適切的回答。不過,我猜想若有人從「文化與認知」的角度切入研究,對有些前述現象的解釋可能與既有的觀點沒有太大的不同,也就是說,雖然我想把認知的層面帶進研究架構中,但基本上我還是很強調文化對人的影響,並沒有完全否定社會文化環境的重要性。

但是,認知研究也有可能提出一些不太一樣的看法。我目前想到的層面有二。第一是,認知強調人類的基本能力,也就是在類同的生物基礎上,我們的身體結構讓我們有學會各種文化的能力,換言之,所有的人類在長期共同的演化歷程之後,有相當類似的認知能力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這跟以往的研究比較強調文化的決定性有些不同。另一方面,目前的認知研究提出一個domain specificity的概念,認為面臨無生物、生物、人類、數學等不同domain的現象時,人類會以不一樣的原則去理解、歸納、學習,這樣的情形是人類普同的,是跨越文化界線的。我認為從這個角度出發,去探討原住民的社會文化,或許會對原住民教育提出很不一樣的看法。

我再強調一次,我在這方面還沒有做過實際的研究,所以沒法提供更好的回答。但若有人對此有興趣,我倒是很樂於聽聽你們的意見,大家一起來關心、來研究。